第五卷《神仙与佛陀》十三 世界是我的意志 还是定风波

huozhe

世间一切烦恼，皆因为有我，若无我，则一切烦恼不生。

因为有我，所以有欲求，有贪恋，有嗔怒，有爱别离，有怨憎会，有傲慢，有嫉妒。因为有我，所以总有欲求不满的痛苦，总有意志不得自由的挫败。因为有我，即使所有意志都得到满足，仍然会百无聊赖，希望得到新的意志满足。无聊，因为没有新的欲求得偿而痛苦。

任何外物带来的满足，总是边际递减的。第二块面包带来的满足，总是及不上第一块，第三块面包带来的满足，也总是及不上第二块。甚至即使是指数增长，其带来的满足，也无法与最初同日而语。很多年以后的满汉全席，也许还比不上小时候的一个零食，很多年以后，收入的数字增加一倍，也许还比不上年轻时候的第一次加薪。

但是随着得到的外物越来越多，继续得到更多外物的阻力也将越来越大，越来越多，甚至大到了几乎不能，不论是财富的继续增加，还是社会地位的继续提高。

这就意味着挫败总会越来越多，当我知道什么童年，我已经长大，当我知道什么是家乡，人已在天涯，当我知道什么是爱情，相知已成陌路，当我知道什么是痛苦，泪已不再迸发。除非，我们能改变自己的内心。

失去一件外物带的痛苦，是通过得到同样份量的外物所无法弥补的。意外捡到一百块钱的喜悦，总是敌不过丢掉一百块钱带来的痛苦。前者也许只能坚持半天时间，后者却可以影响几天。甚至即使只是意外捡到一百块钱，然后又丢掉了，我们能感受的，也只有痛苦，而不是快乐。

但是得到一件东西，和失去一件东西的可能性，却是一样一样的，正如那春去冬来，花落花开，正如那日升月落，阴晴圆缺。结果就总是痛苦的时候多，而快乐的时候少了。人生不如意者十之八九，大抵如此。除非，我们能改变自己的内心。

有的人希望得到功名，有的人希望得到富贵，有的人希望得到权势。有的人，认为自己既不想要功名富贵，也不想要权势逼人，他们总是在付出，总是在奉献，却总是不被人理解和重视，他们感到痛苦，他们认为自己不值。他们希望得到的，是别人的肯定，他们在意的，是别人的评价。

还有的人，对这些都不在乎，但他们也不知道自己能在乎些什么。他们甚至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，他们无所事事，百无聊赖，觉得人生真是没劲透了。他们想得到的，是自己的人生价值。

世间一切烦恼，皆因为有我，若无我，则一切烦恼不生。

很多年以前，还在很小的时候，我就在常常地想，我眼中的这个世界，真的是可以和别人分享的吗？我可以告诉别人我此刻的感受吗？我告诉了他之后，他所感受到的，就会和我的感受一模一样吗？我从小到大，见过的每一个人，每一件事，我真的能完完全全地告诉别人吗？我告诉了别人，他们就能拥有我一样的记忆了吗？我此刻走在路上，一路上擦肩而过的人，他们此刻看到的又是什么呢？他们一定不会知道，也不会想知道，我此刻眼里的世界吧。

我曾经试着把我看见的告诉别人，并且我也想试着了解别人看见的，但是后来，我发现我们总是在自说自话，我们都在用自己世界的标准去看别人，对别人采取行动，我们都是生活在自己的世界。

很多年以后，我悲哀地发现，我的那个世界，其实是独一无二的。那个世界，我其实无法告诉别人，正如我无法对眼里只有黑白世界的狗说我面前的桃红柳绿，无法对一个先天耳聋的人描述我听到的美妙音乐一样。那个世界，随着我的出生而开始，随着我的读书游历而长大，也终有一天，终将会随着我的死去而消失，再也不会有一个人，还能知道有这么一个世界的存在。他们不会知道曾经有一个人让我彻夜无眠，他们不会知道曾经有一支曲子让我泪流满面，他们不会知道曾经有一个城市让我牵肠挂肚，他们不会知道那曾经的经年历岁的痛苦，麻木，漂泊，以及很多年后，所有的风霜雨雪都归于平静后的平淡释然，悲欣交集。少年听雨歌楼上，红烛昏罗帐，壮岁听雨客舟中，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，而今听雨僧庐下，鬓已星星也，悲欢离合总无情，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。

也难怪向子期死后，伯牙要摔琴以谢了，因为从此后，再也不会有一个人知道他心中的世界是什么了。别人可能会赞叹琴声的优美，可能会感慨技艺的高超，可能会惊讶手法的娴熟，还可能会沉迷于弹琴者的风采，却唯独看不到伯牙眼中心里的那个世界。沈从文说，“你们能欣赏我故事的清新，照例那背后蕴藏的热情却忽略了，你们能欣赏我文字的朴实，照例那作品背后隐伏的悲痛也忽略了”。他们又怎么可能不忽略，因为他们不是沈从文，他们无从得知沈从文眼中心里的世界，他们只知道他们自己的。他们要的是清新的故事，他们要的是朴实的文字，他们还要的是优美的文笔，丰富的学识，他们唯独不关心的，是别人的那个世界。或者即使他们关心了，却无法看得见，因为那个世界，本是独一无二的。人生得一知已足矣，又怎能要求人人皆能共享呢，“千秋万岁名，寂寞身后事”。至于那些沉醉于歌楼酒馆，时时离不开热闹人群的人们，他们其实，不过是想找一个可以互相自说自话的同伴，一个可以告诉自己其实并不寂寞的理由罢了。

既然每个人的世界是独一无二的，既然这个世界无处不是打上了主观意志烙印的投影，既然这个世界甚至可以说是因意志而产生，那么把它理解为意志的延伸，其实并不是没有道理的。

那么，世界上所有的，我们以为是外物带来的烦恼，其实又何尝不是意志带来的。

世间一切烦恼，皆因为有我，若无我，则一切烦恼不生。

但是这个我，或谓意志，又是什么呢？